数载前尘羁风雨,踏尽千山未肯归

【架空】共北游

烈日昭然,荒火灼心。

这是梁国西境耒阳关外的一个客栈,虽远在边关,然一年四季都人声鼎沸,纷扰嘈杂,一楼大堂里来自于三教九流的住客和食客熙来攘往,从来没有平静过。

我是说,如果不包括现在的话。

我是十日前到这里的,带着我的同尘和许多的钱。一进门还是一样的有很多人,他们看见有人掀起帘子进来了,都不约而同朝我看了一眼,之后又转回头去,继续聊着各自的话题,并没有任何人来向我打招呼,一个也没有。

不过我不在意这些,我来不是为了结交朋友,而是为了其他的事情。所以我很耐心,即使这十日里没有人来跟我说话,甚至他们还窃窃私语我是个怪人,言语间还有些轻贱,我也无所谓。

所幸我等到了我要等的人。

过了午时,一个带着一把白色的剑的红衣男人闪身进了大堂,四下张望了一会儿,径直向我走过来,一点犹疑都没有。

“梅长苏?”他问我。

我点了点头,算作回答。

“这个,是你派发出去的活儿吗?”来人展开一张被烤得发黄的纸卷,我粗粗扫了一眼,就知道那上面的字都是出于我手。

“是。”

“千两黄金,你确定吗?”

“确定。”

客栈里的声音就是这时候沉寂下来的,周遭一片安静,就显得我和来人的对话尤为突兀。不过其实他们也在窃语,他们大概以为我听不到他们的私语,可惜,我耳朵很好。

来人衣袍一撩,手里的剑一放,就坐在我面前。

“半年时间,包吃包住,我接了。”

我终于抬头开始打量他,典型的武人壮硕身段,浓眉朗目,目光锋锐,看着我的时候一点也没带异样的眼光,非常一丝不苟的样子。

很好,我喜欢他。

 

他叫萧景琰。

萧,景,琰。真是个好名字,就跟他的人一样,锋致锐利,熠熠生彩,还非常正经。如果我还是以前的我,一定会觉得这个人很无趣——跑题了抱歉——我是想说我现在觉得这个人很有趣,因为他太严肃了,我很少见到能这么严肃的人,忍不住就想和他多说说话。

“萧景琰。”我喜欢念他的名字,像有阵风在舌头上打了个旋儿。

“什么?”

“你是不是第一次帮人干活儿?”

“是又如何?”

“难怪你的衣服这么破,你看那客栈里其他人,哪个不是穿得精致考究,哪怕是劲装都是很讲究的面料,怎的你的衣服倒像是流浪汉穿的?”

他抿了抿嘴,眸色深沉。

“我本来就是流浪汉。”

“啊……抱歉。”我赶紧向他道歉,我这个人是很讲礼貌的,戳到了人家的痛处自然要认错。

“无所谓。”

啧啧啧,就是这副公事公办的模样。

“那你既没有给人干过活儿,又没有正经的工作,是怎么活下来的?”

“我是一个月前才变成的流浪汉。”

哦——原来是个家道中落的可怜人,我摇摇头,替他表示惋惜。

“那你运气真好,流浪了一个月就遇上我了。”

“大概吧。”

显然他不怎么想跟我聊天,但是我想跟他聊天。

“我还没见过你的武功,你到底行不行啊?”

“有没有人说过你很烦?”

我想起琅琊山上的某个人,笑眯眯地冲他摇了摇头:“我是你的雇主。”

我看见他锐利的眼睛眯得狭长,像是有些恼怒地瞪了我一眼,最终很不甘心地啐了一口,回答我:“我保证能替你杀了林殊,万无一失。”

我就是喜欢看他这副被我堵得没有办法的样子。

“林殊现下可是琅琊榜上有名的江湖第一高手,一年前才打败了前第一高手蒙挚,目前大概无人能敌,你连琅琊榜都没上,真有把握?”

“若他真是无人能敌的第一高手,你又何必到处张榜找杀手?”

“所以我付出了一千两黄金,买林殊的人头。”

“所以我就是来赚你这一千两黄金的,用林殊的人头。”

“我本来还以为没有人愿意接这个活儿,所以才放出了千两黄金的高额报酬。钱不是那么好赚的,第一单生意就接这么大的活儿,你不心虚么?”

“我有什么好心虚?”

“如果半年期到,你没能完成这笔生意,对名声可是有损伤的,你以后也未必能接到别的活儿了。”

“反正你这半年包吃包住,我一个身无分文的流浪汉,怎么都不亏。”

“你就不怕我觉得你在耍我,一怒之下把你杀了?”

“你如果能杀得了我,就必定能杀得了林殊。”

之前怎么没发现他这么大言不惭,简直到一个堪称狂妄的程度。

不过我确实是杀不了他,因为我不但不会武功,就连力气也很小,恐怕他睡着了让我用匕首插进他的心脏,也未必能深入要害。

“可我有钱。”

有钱能使鬼推磨这是亘古不变的真理,我自己杀不了他又如何,我可以去雇一万个杀手来杀他,反正我什么也没有,最多的就是钱。

果然他那个雕塑一样永远都没有变化的表情稍微松动了一点,看向我的目光有些鄙夷,过了一会儿还是回过头去,继续用他那个古井无波的声调说道:“如果这世界上只有一个人能杀掉林殊,那只可能是我。”

……哪来的自信?

好吧好吧,反正现在已经与他达成了雇佣关系,除了相信他,也没别的办法了。况且看他这副诚恳的样子,应该不是在骗人。

只是从天而降一个自称能杀死林殊的高手,怎么看也不正常。

“你既然这么厉害,那以前你是师承哪一门哪一派?”我问他。

“无门无派。”

“那是哪一家的公子还是少爷吗?”他的气质很俊逸,一看就是大户人家才能养出来的少爷脾气。

“无家可归。”

“那你去哪学的武功?”

“无师自通。”

……呵呵。

 

我问萧景琰,这天下之大,他要去哪里找林殊。

萧景琰回了我一句,既是天下之大,那么哪里都可能找到林殊。

……

算了。

我已经彻底习惯了他这种意识流的回答,我是雇主,他是雇工,他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吧——像我这么善良的雇主,从来不会干涉我的雇工的自由选择。

耒阳关再往北些就是沙漠,我知道他为什么要往这边走,因为林殊最后一次现身的梅岭,就在梁国的最北边。只不过从耒阳关要到梅岭,要越过一片沙漠,一片荒原,一片沼泽,一座雪山,搞不好什么时候就没命走到那儿了。当然这是最蠢的一种走法,如果我是他,我一定会先回中原再绕去梅岭,不但能及时填满补给,也比现在这条线路要安全,我猜他一定是没想起来,不过也没有跟他说——可能真的是因为我作。

我们乘着马车顺着耒阳关的边境线一直往北走,一边走一边看沿途风景,还是很悠闲的。我以前就想看看这些边陲辽远,塞外长烟,所以趁此机会可以好好逛逛,还多了个保镖当同伴,轻松愉快。要赚钱的是他,他要是不急,那我也不急。

以前蔺晨也约我出外游历过,但是我觉得蔺晨有病,就拒绝了他。毕竟他时常间歇性地抽风,走在街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去调戏人家良家妇女了,我不想被当成他的同伙登徒子被官府抓起来。我不怕被抓,不过麻烦还是能少一点就少一点。现在我发现,跟这个萧景琰同游麻烦也不少,虽然他不会跟蔺晨似的抽风,可此时托他的福,我吃了满嘴的土。

他递给我一壶酒,我拔开软木塞,一股塞外酒特有的浓烈醇味就冲了出来,混着我嘴里的沙土味一起,有种食物发霉的味道,呛得我咳了出来。

“你不会喝酒?”他问我。

我摇摇头。

“身体不好,不能喝酒。”

“哦。”他点了点头,并没有多问我什么,转而递给我了一壶水,“喝酒补充精力,你应该早说你不能喝酒。”

其实他真的是个好人,虽然比较冷淡。

我的身体不好,算是个老毛病了。体虚怕冷,绵弱无力,大热天的还觉得寒意侵身,不得不披上厚厚的斗篷。在骄阳当空的沙漠里行进,萧景琰已经热得脱下了外袍,只穿一身粗布短打,我披着黑色的斗篷还是一点都不嫌热。萧景琰大概是看我这虚弱的样子,想让我喝酒暖身,却没想到我连酒都不能喝。

“你身体这么差,身边也没有一个大夫吗?”

“我是瞒着大夫偷偷溜出来的。本来我快死了,大夫要把我困在床上,我还是想办法溜出来了。”

他被我说得一窒,眼睛慢慢瞪圆,显而易见他非常惊讶,估计是没想到一个快死了的病人还这么不要命。我第一次看见他板着脸之外的表情,其实放在他这张俊朗的脸上,还是很可爱的,像我小时候养的一只老花猫。

“你不怕死吗?”

“当然怕。”

“那你这么……”萧景琰的眉毛纠结在了一起,果然跟我养的那只老花猫一模一样,“你……你跟林殊有什么深仇大恨?让你宁可这样还付出黄金千两也要杀他。”

“唔……”我故意装作思考了一下。

这些日子我一直在等着他问这个问题,他好歹是我雇的杀手,要杀的也好歹是琅琊高手榜上排名第一的那个林殊,总不能对我要杀他的原因一点都不好奇吧?

“你这种手无缚鸡之力的一介书生,能跟他结什么仇?”

“没有仇。”我笑得很坦然,尽量让自己看起来理直气壮一些,“我跟他无冤无仇,但是就是想杀了他。”

“哦。”他又恢复了那个平淡无波的表情,继而从肩上解下了他背着的那把白色宝剑,“当啷”一声出了鞘,从衣袋里翻出一块绢布细细擦拭,并没有再跟我多说。

我有点失望。

其实他还挺有作为一个雇佣杀手的职业素养的,不打破砂锅,不追根究底,对雇主也保持了足够的尊重和距离,不该问的从来不多问,而且还很负责。如果哪天武林里出一个“雇佣杀手评分榜”的话,我一定花大价钱帮他买人投票,或者不用我帮忙,他自己就能挣到人气。但是我已经好久没有这么痛快地跟人说过话了,很希望他能跟我多说几句。

因为我的脸上有一大块疤,是以前我遇到了一场大火,烧坏了我面部的皮肤,整张右脸上都是疤痕蜿蜒密布,非常可怖,再加上我随时随地都在咳嗽,很多人都怕我身上有什么传染病,故而都不敢靠近我。我从琅琊山偷偷摸摸跑下来之后就再也没有跟人这么说过话了,别的人看到我就避之唯恐不及,不愿主动同我说话,他是第一个不嫌弃我,不对我另眼相待的人。

“我就是看不惯林殊那个琅琊榜第一高手的名头,所以才想杀了他。”我继续说。

“如果你只是不想看他琅琊榜首位,那么我打败了他,那第一高手就会变成我,不也能达到目的吗?”他果然又被勾起了兴趣,暂时放下了手里的活计,转过眼来问我。

“不行。”我很坚决,“我就是不想看他的名字出现在琅琊榜上,所以一定要杀了他。”

“据我所知,林殊已经在武林中销声匿迹一年了,很可能到明年就不会再有他的名字,你何必要赶尽杀绝?”

“不为什么,就因为他是林殊,我看不惯。”

我知道萧景琰可能会觉得我是个疯子,钱多得没地方花,所以出一千两黄金在整个武林悬赏林殊的人头,然后让他撞上了。

 

沙漠里的晚上很冷,我睡不着,就披着我的斗篷蹲在沙漠里看星星。

我们驻扎在一片绿洲里,生了一堆火,我就紧紧地裹了好几层被子,蹲在火堆边上聊以取暖,不过还是被冻得瑟瑟发抖。

萧景琰看我的眼神里有一些怜悯和同情,把火又拨旺了些,一边把他唯一的一件厚实的外套扔到我面前,示意我穿在最里面。我当然不跟他客气,要我穿我就直接穿上,反正他自己不怕冷,但是我很怕冷,我更怕冻死在沙漠的无尽长夜里。

那件外套带了他的体温,穿上果然暖和了许多。我看他体魄强健,壮硕厚实,把那件厚外套扔给我也没见多么不适,想来是自有独门的御寒心诀,不必替他多担心。

萧景琰在翻烤我们带着的熏肉,拿着一把小刀不停地往肉块里戳,什么话也没说,最后我闻到那块肉冒出了烟熏的咸干味,他才从火堆上把肉拿下来,均分成两份,把其中不怎么焦糊的一份递给我。虽然这个肉是花我的钱买的,我还是觉得蛮感动。

沙漠里的天比琅琊山上看到的还要高远,无数的星子就撒在青黑色的幕布上头,一闪一闪发着光。我想起年少时候有个人跟我说来着,这星星就像母亲的头饰上的饰品,他想从天上把星子撬下来送给母亲。我当时还笑他说他就是能撬,也爬不上那九天之上啊。我看了一眼还在吃肉的萧景琰,他似乎完全没有那个心思来欣赏这些星星,我也就不打算跟他分享这件事。

意外就是发生在那个时候。

看见那十几个人跳出来的时候我整个人都有点懵,他们都拿着武林中某个门派的特殊武器,穿着漆黑的夜行衣蒙着面,出手的全是杀招,一点儿不留情。

我不会武功,萧景琰第一反应就是挡在我面前,他的剑已经出鞘,眼神里也都是杀气,但是还是护在我旁边,不敢轻易冲出去,我想他是怕离开了我身边我会有危险。那些杀手倒不管这么多,仗着人多就打算直接围攻我们,正好,只要一近身,萧景琰就能了结掉他们。

我从未看过这么快的剑招,前招着后招,势如破竹,电掣风驰,手起刃落之间,猛一道白光闪过,就倒下了一个死士,全部都是一招割喉,死得那是相当痛快。一转身,手上剑招一换,右手上的剑迅速换到了左手,又利落地杀掉了从左边来的死士。如此左右两手互换,剑影带风,锋芒毕现,又快又准又狠。

我看得目瞪口呆,这就是武林中失传已久的所谓……双翼剑啊。这实在是……我都有点儿相信他能杀掉林殊了。

转眼间,来的十几个死士全部都倒在我们脚边,从喉咙处流出来的血把我们的营帐边都染红了。

最后萧景琰又拿出他那张随身带着的白绢,从剑柄到剑尖,把血迹全都擦掉,“唰”一下归剑入鞘,看了我一眼,又坐回了原处。

我觉得他挺厉害的,只不过我刚打算夸他几句,背后就掠过一个黑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我掳走了,我还没来得及呼救一声就眼前一黑。

然后等我醒来,就出现在了这个房子里。

我不光耳朵好,夜视力也很好,所以当我看到这个屋子里这一大堆杂七杂八,有的我听说过有的我没听说过的刑具的时候,十分想骂人。

当然我没有这么做,虽然我内心里总是波涛汹涌有个小人一直在喋喋不休,此时此刻已经从如来老儿骂到了东海边上还是块儿石头的孙猴子,我的表面上也还是一如既往的淡定。

谁让我是梅长苏呢?也就是传说中波澜不惊的代名词。

事实上我什么也没说,但我不小心碰到了东西,惊动了外面的人,不一会儿,就有一个穿着披风,顶着东厂太监同款帽子,长得像《山海经》里那个怪鸟数斯——啊当然我自己就长得这么丑,是不该说别人的样貌丑的——一样的老头子,板着脸推门进来了,

“你是谁?”

我……你大爷的不知道我是谁你把我抓到这里来关着你有毛病啊?!

我的面上还是保持着一贯的笑,据一个爱慕我的姑娘所说,那叫朗月清风的笑。

“在下苏哲。”

“苏哲?”那老头定定地看着我,我猜他是在想武林中哪有一个叫苏哲的人,他当然是找不到的,不是因为他那可怜的脑容量,而是因为这名字是我现编的。

“正是。”

“你是什么人?”

“什么人?区区一介布衣而已。”

“你跟萧景琰是什么关系?”

“雇主和雇佣工的关系。”我实话实说。

那老头一皱眉,又问我:“你雇佣他为你做什么?”

“杀林殊。”

我终于看到那老头好像有一点松了一口气的样子,眯起眼睛绕着我走了好久。我心里倒是不妨事的,反正我说的都是实话,也不怕他推敲。

“你为什么要杀林殊?”

“不为什么,看他不顺眼。”

“你是林殊的仇人?”

“不是,就是看他不顺眼。”

那老头冷笑了一声,猛地抽出刀来架在我的脖子上,左手一弹,我就见我对面的机关被开启,一大堆的小箭飞刀尽数而出,“啪啪啪啪啪”几声就沿着我的轮廓钉了一圈在墙上。

所以说我最讨厌这种“武林中人”,话都没说清楚就打打杀杀的,成何体统?

“好一个看他不顺眼!但你可知,萧景琰和林殊是两小无猜的情人,中原武林里无人不知武林盟主萧选家的七公子和赤焰山庄林少主一剑一弓仗义江湖的事迹,当真是一对神仙眷侣,羡煞旁人啊!呵,你说你雇佣了萧景琰来替你铲除林殊,你以为我会信吗?”

……

我觉得我应该感觉到愤怒。

这个萧景琰还真的是来耍我玩混吃混喝的!枉我看他一身正气凛然的样子,原来也是个这种骗吃骗喝的无耻小人!等我再见到他,一定要把他玩得团团转!

不过在此之前,我应该要能见到他才行。

“我不知道他跟林殊的关系,只是放出了悬赏榜单,他自己揭榜来找我的。我看你也是会武功的人,稍微一摸我的脉门就该知道我一点儿武功都不懂,哪里称得上是武林人士。我雇用他半年,要他陪我去找到林殊,在我面前杀掉他,并不知道他竟然是骗我的。”

老头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过了好久,才强行把我困在了木架上。

“我管你是谁!总之以他萧景琰的个性,肯定不会坐视不管,你在这,不愁萧景琰不来自投罗网!”丢下这句话就披风一甩跨了出去。

他可能觉得他最后甩披风那个动作帅炸了,可惜我认为我应该抽空写一本面向全江湖发行的书,书名就叫《论反派的自我操守》。像刚刚那老头那种走就走了还要撂一句无意义的狠话的弱者气质,我看着都替他觉得丢人。

 

暗室里的日子还真的是暗无天日,字面意思。

我是被绑在大字架上,站不稳也坐不好,腰酸背痛,手脚酸麻,还一直不停地咳嗽。我总觉得我口里一直都有腥甜味,有液体顺着我的嘴流到了我的前襟上,把我的衣物浸得通红,我低头看到都觉得触目惊心。

我之前跟萧景琰说的没错,我是真的挺怕死的。

现在我不想死在这,一方面萧景琰欺骗我的仇还没报,另一方面林殊也还没死,这一对混蛋还没有一起滚到十八层地狱去比翼双飞,我肯定是不能死的,至少不是现在死。我听见那老头的部下称他为“夏首尊”,真是一个充满了中二感的称呼,死在这种到了老年期还在深度中二的人手里实在是太没档次,不符合我一贯的格调。

所以我很不争气地开始幻想萧景琰来救我的情景——不是我没出息,实在是我这一次是偷溜出来的,万万不好意思期待蔺晨他们来救我。只能指望萧景琰还有一点雇佣工的自觉,能把我这个雇主救回去。

虽然我现在十分怀疑,他是故意盯上了我这个想要杀死他的爱人林殊的人,想找机会冲我下手来着——如果他真的有这么卑劣的话。

可能是老天听到了我这个可怜人的心声,在我被抓到这个暗室里的第七个夜晚,我终于看见了从窗户边悄无声息地跳进来的一身红衣的萧景琰。他背上的白色宝剑在夜色中幽幽发光,另一只肩膀上还挂着我那个放了我的同尘和很多银票的包袱。高手就是高手,穿这么显眼的衣服来劫囚,真有大家风范。

“跟我走。”他三剑砍断我身上的所有绳索,拉住了我的胳膊就要跳窗。

走走走,不走是傻子。

不过我不是傻子,那个老头手下的人也不是傻子,他刚从窗子里把我接应出去,周围就围上了很多人,个个都拿着一柄尖刀,那个老头被簇拥在中间,冷笑着看着我和萧景琰。

“你们当我悬镜门是什么地方?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吗!”

萧景琰没说话,只是把我护在身后,随即一手微微一抖,利剑铮然出鞘,在漆黑的夜里显得尤为森白惨然。

“呵,萧景琰,你果然是来了。”

“夏江!”萧景琰说道,“我萧景琰今天就站在这里,你要的只是我一个人而已!不要牵扯无辜的人进来!”

哦——他就是夏江,咦我为什么要说“就是”?说起来夏江这个名字挺帅的,为什么要用夏首尊这么一个中二感十足的称呼?

“萧景琰,我可听这位苏先生说,你是他雇佣来杀林殊的杀手。”

萧景琰背对着我,我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不过他又把我往身后藏了藏,我有点儿搞不太懂他到底在想什么。

“你和林殊的那情意绵绵,整个武林都知道,现在你居然还敢接林殊的悬赏,谁知道你安的什么心!你不如问问你身后的那位雇主,现在是什么想法。”

关你什么事!

我在萧景琰身后翻了个白眼,雇主是我,付钱的是我,冤大头是我,要你一个无关紧要的中二晚期来操什么心?

萧景琰还是不说话,只顺手把剑鞘挂回身后,把肩上的包袱塞到我怀里,揽住我的腰身猛地一搂,我整个人就被带到了他怀里箍着。他的右手握着他的长剑,在夜空中挽了一个剑花,直接就指着夏江的咽喉而去。

他速度实在是太快,我在他怀里被荡得晕头转向。隐隐约约看见几个模糊的黑影前赴后继地倒下了,空气中弥漫起越来越浓的血腥气,最后我又听到“当啷”一声利剑回鞘,紧接着我就被他双手紧紧抱住跃上了半空,只听到后面夏江气急败坏的喊声和呼呼掠耳而过的风声。

我又一次被以同样的方式带走,不过上一次我是被打晕了,这一次我可清醒得很。

萧景琰的眉目在明月下特别风姿灼灼,帅得不可方物。

我觉得心跳得有点儿厉害。

 

之前我说过,我觉得蔺晨有病,现在我要再补充一句,萧景琰也有病,还病的不轻。

我感觉他和那个悬镜门的夏江可能仇怨不小,现在又被我知道了他和林殊的关系,按理说他应该要么收拾包袱离开我的视线,要么一剑终结掉我的生命。总之不能像现在这样,若无其事地继续租了辆马车,带我赶路。

而我现在居然是在心里默默感激那个夏江把我掳回了中原,庆幸可以避免走沙漠和沼泽的同时顺便还能多购置一些补给的粮食和衣物,而不是控诉萧景琰他竟然如此厚颜无耻,显然我也有病。

我是有病啊!我身体虚弱,就快死了,显然是打不过这个萧景琰的,只能屈服于他的淫威之下。所以我做的一切都是顺理成章,谁让我真的是病人呢?听那个夏江说,这个萧景琰是劳什子武林盟主家的七公子,一听就不是好惹的角色。识时务者为俊杰,我还是不要触他逆鳞比较好。不过这武林盟主也真能生,也不知道是娶了多少房姨太太,不怕像西门庆似的精尽人亡吗?

我又想到哪去了?

我们已经到了梁国北疆边上最后一个小镇,气候也越来越冷。萧景琰怕我犯病,就说要在这里多休养几日。然而我怀疑他是不是忘了半年之期将至,只有短短十日而已了,但我们还是没有找到林殊。

“我们的交易……我希望还没有失效。”萧景琰端了一碗黑乎乎的汤药给我,我知道他一定是看到了我的那个包袱里蔺晨手写的药单。其实蔺晨知道我要溜下山,提早就准备好了好几张药方塞进了我的包袱里,否则我这点身手怎么可能避得过琅琊山森严的守卫?

“你是被雇佣的那个,我的悬赏一直都有效,当然是由你来选择是否要继续。”

“嗯。”他看着我一滴不剩地把药喝完,才把碗拿出去给店小二,之后又回过身来看着我:“我说过,如果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人能杀掉林殊,那只可能会是我,现在你信了么?”

信啊为什么不信?我现在明白了,他无非就是想说他和林殊情投意合,互为连理,所以能伤及彼此的只有彼此罢了。至于这么秀恩爱吗?我撇了撇嘴。

“你二人不是感情很好吗,你舍得?”

他眼里闪过一丝调笑,说:“千两黄金呢,不舍得也得舍得了。”

……我真是心疼林殊。

“你当初为什么找上我?”

“我说了,千两黄金。”

“……”

“你是不是很希望我说我是为了保护林殊不被别人所害,所以特地来缠着你,不让别人有可乘之机?”

“其实呢?”

“其实就是千两黄金。”他又是一撩衣摆坐到了我的床边,与我并排坐着,“我第一次见到有人舍得花千两黄金来取小殊的项上人头,有些好奇罢了。”

“天下之大,有人喜欢他,则必然有人厌弃他,何奇之有?”

“小殊是个侠客,同我闯荡江湖行侠仗义这么多年,从未与人交恶,所以我很不解为什么有人会这么想要杀他,故而靠近你,想看看你是个什么样的人。”

“然后呢?”

“然后你一直在说,你想杀小殊就是看不惯他的琅琊榜首之名。”

“这是实话。”

“我知道这是实话。”萧景琰笑了笑,我终于看见了他笑起来的样子,爽朗明快,好像把十里的春光都装进去了。“你确实看不惯小殊在琅琊高手榜首位,不是因为别的,是因为琅琊高手榜这种名头,向来都是众人的眼中钉。”

“可他是不是众人的眼中钉,跟我有什么关系?”

萧景琰没有回答我,只站起身,拍了拍腿上的尘土,朝我伸出了手。

“你如果真的想知道有什么关系,那就等我们从梅岭回来吧。”

我觉得我的心跳又有点儿加速了。

 

北疆到底是北疆。

即使是在夏天,也不至于会热到什么程度,尤其是我还这么怕冷。萧景琰在镇上已经给我购置了大量的御寒衣物,他现在也握着我的手腕给我传输真气,他的气息很暖,带的我觉得身体也热了起来。

不知何故,似乎自从我被夏江抓去之后,他就对我比从前热切许多。至少不像之前似的,跟我说话都像是被迫。

我们顺着山道一路上行,越往上,天气就越冷,萧景琰就索性把我锁在他的斗篷里。我觉得他这样的举动太过于亲密,一想我们现在去找的是林殊,就觉得十分暧昧,不过他的斗篷里很温暖,我又有些舍不得。

其实我们并不知道要去哪里找林殊。

茫茫梅岭,漫漫冰原,据说一年前林殊最后在此处现身时,有人远远地看见他在凌云峰,一转眼就消失了,连与他时时刻刻都形影不离的萧景琰都找不到他。

“我还以为你都悬赏他了,总该知道他在哪,没想到你也是个一抓瞎一片的主。”

“你是他的爱人,连你都找不着他,更何况别人。”

萧景琰轻皱了皱眉,显然不想就这个话题多谈下去,只是搂着我,顺着地图,一路往凌云峰赶。

所幸今天是个好天。

日光从山那头一泻而下,在白雪上笼了一层金黄色的薄纱。

萧景琰搂着我穿过了游离在半空中的晶亮雪粒,终于看到了地图上标着凌云峰的那个地方。站在峰顶仰头一看,就见那高耸的崖壁上挂着一个什么东西,在闪闪的发着光。

书中有云:「世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常在于险远,而人之所罕至焉,故非有志者不能至也。有志矣,不随以止也,然力不足者,亦不能至也。有志与力,而又不随以怠,至于幽暗昏惑而无物以相之,亦不能至也。」

所以我和萧景琰算不算有志有心有力还运气好……

“把你包袱里的弓给我。”萧景琰向我伸手。

我犹豫了一下,才解下了身上的包袱,取出其中被严严实实包裹了好几层布料的那把特制的弓来,递给萧景琰,顺便还贴心地附上了一支羽箭。

只见萧景琰朝着那处闪着光的地方张弓抽弦,不会儿就落下来一个小东西。我们慌忙跑过去,捡起来一看,是一块奇异的矿石,银光闪烁,太阳一照,煞是显眼。

我看到萧景琰心满意足地收起了那一小颗被羽箭打落的矿石,之后就又打算搂住我带我下山。我想我应该问他些什么,例如那石头和他有什么关系,例如他还能不能杀掉林殊,只可惜我又不负众望地晕了过去。

 

自我介绍一下。

我叫梅长苏,职业是个小盟主。

我有一个盟会,不算大,不过手底下的弟兄都很得力,建立时间不长,在江湖上也没什么人认识,却发展得很愉快。叫什么盟我就不说了,毕竟现在没什么名气,说出来恐污了您的耳朵,我们现在的目标是与江左的几大盟会发展成盟友,最后一步一步地吞并掉他们,建立江左盟。当然这个目标比较长远,以后再说。

我的身体很差,所谓的药罐子说的就是我这种。弱不禁风三步走不了两步的,别说手无缚鸡之力了,就是抓条鱼我都未必抓得住。很多人以为我年纪轻轻的身体就这么弱鸡,可能是先天不足,但是其实上我先天可足了,会变成这样全是后天因素造成的。

一年前我们家遭奸人所害,我那时带着家里的师兄弟们前往梅岭,为了寻找一种梅岭特有的晶石,好让我带回去铸剑,据说只要一点儿,便能让铸出来的剑流光溢彩,还比寻常的剑更加坚硬锋利。但是很不巧,我们遇到了雪崩,一时不察又落入了追随而来意图斩草除根的仇家——也就是夏江——的圈套,我的师兄弟们全都死了,而我意外之下中了一种叫做火寒之毒的奇毒。最后我被琅琊阁的阁主捡了回去,经历挫骨削皮之苦,改头换面,变成了现在的样子。

忘了说了,我们家是历代以铸剑和弓法举世闻名的世家,名为赤焰山庄。

是不是觉得很熟悉?对,就是之前那个夏江说的那个,赤焰山庄林少主的赤焰山庄,而他所说的林少主,正是在下。

我睡醒的时候萧景琰正在我身边,火热的手掌心贴住我冰凉的右手,非常担心地看着我。见我醒了,就抚上了我的脸。

他叫我——“长苏。”

嘿。

我跟景琰在一起七八年了,认识也认识了二十来年了,他第一次没有称呼我为“小殊”。

“你总算醒了。”

我听着他的声音有些憔悴,想来是太担心我的缘故。屋子里被他弄得暖融融的,身上也盖了好几层被子,一点儿也感觉不到冷。

“景琰——”

“哎!”他回答我。

其实他可能早就知道了,至少在我被夏江抓过去时候他就该知道了。

毕竟我包里的那把同尘,是这世界上最独一无二的弓。它还有一把配剑,名为和光,在景琰的手里,他用它救过我两次。

和光剑,同尘弓,剑出羽随,携行千里,本是这江湖上最妙的一段传奇。

只可惜一年半以前世代相传的赤焰山庄已经不复存在,七个月前武林盟主萧选又听信了谗言将景琰驱逐出萧家。林殊这个名字在某些人耳中变得敏感而危险,而他本人又已经武功尽丧,昔日琅琊高手榜的风姿也已经再也看不到了。

和光成无光,同尘已蒙尘。

“当日我看到千两黄金悬赏林殊的时候就有了预感,可我总不敢确认,便想着来会一会你。”

我听说景琰被逐,便差人往景琰会经过的路线上专为他一个人放出了悬赏榜单,一边偷偷下了琅琊山,为的就是让景琰找过来。为此我还特地易了容,避免别人跟我靠得太近。

“还好真的是你,你知道我听说你消失在梅岭的时候,真的要吓死过去。”

那时候夏江布下天罗地网,我又病着,实在是想联系他也少有门路,只得忍着。

“后来你又被夏江抓过去,我才能确认真的是你,又担心夏江是不是知道了你的身份,紧赶慢赶赶去救你,还好赶上了。”

夏江一直怀疑林殊没死,他当然不敢轻易杀我一个可能会知道林殊下落的人。

“太好了,你没死……”

景琰说到此处,把脸埋在了我的颈间,我感觉到肩头若有若无的湿润,抬手拥紧了他。

只有萧景琰能杀死林殊,所以林殊在他在耒阳关客栈喊出“梅长苏”的时候就已经死了,被他亲自杀掉的。

对这个结果我很满意。

因为我还有大仇要报,还有心头恨意要平,为了能达此目的,我只能先将林殊彻底埋葬。

“太好了,你没死……

“我好想你……

“你为我铸的和光分明还在……可是一转眼人却没了……

“我从没想过你会死……

“我真的很想你……”

 

最后景琰驾着马车带我回琅琊山,不出所料我被蔺晨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连带着还有跟我一起胡闹的景琰。后来我想让景琰先下山去,帮我打点盟里边的事情,顺便搜集江湖情报。

景琰怒目圆睁:“我的千两黄金,你想赖账么?”

其实我是真没有黄金千两……

谁料想这个家伙一剑砸在我面前,非常、非常、非常厚颜无耻地跟我说——

“春宵一刻,也值千金呢!”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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